苏州是水城。
位于苏州城东南偏远一隅、我儿少时生活过的村庄也是睡在水怀抱里的。不知是满足过后的自豪,还是无奈之中的慨叹,祖祖辈辈的村里人都说,伲是生活在水网地区的人。
既然生活在水网地区,也就难免被网住。网在村南村北、家前屋后的狭小天地里,网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寂寞与艰辛里,网在距苏州城百余里水路的遥远里。
苏州好呀!小桥流水,深巷老宅,2500多年的历史孕育着吴地故国的万种风情:古典园林、评弹、苏绣,更有松子糖枣泥麻饼蜜汁豆腐干等特产。
王建康摄(视觉苏州供图)
可惜千百年来,村里人长年累月忙着庄稼活,哪有闲工夫上苏州?假如哪一天真能上一趟苏州,那又不得不想清楚:是舍得花力气摇船行水路,还是兜远转旱路?当然,无论是水路还是旱路,都得带上凉面饼、硬米糕之类的充饥物,以及蓑衣箬帽之类的雨具。最后,鉴于种种局限与顾虑,大多数村里人想了一辈子,也是上不了一次苏州的。
跟父辈们比,我算是有幸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某年冬天,才二十岁的我就有了一次上苏州的机会。
一天,生产队长安排父亲和三和叔摇船去苏州城载运农家地里的头等肥料——大粪,我也去了。
运粪虽是一份脏活,但生产队的男劳力们谁都愿意干,因为,可以借此机会美滋滋上一回苏州城。
大清早,我跟着父亲和三和叔跨上五六吨位的木船,再放妥行灶、铁锅、被褥和油盐柴米菜等简单而必须的生活用品。
不少没轮到上城运粪的人也陆陆续续来到船边,他们是托父亲和三和叔,把平时从嘴边省下来的大米、豆子和鸡蛋等带到苏州城里去,悄悄地卖了,跟着父辈上苏州得几个钱,贴补家用。
运粪船顶着呜呜作响的老逆风、在汹涌的浪涛中上颠下簸,艰难前行。
到苏州,船要行过数十条蜿蜒冗长的河流,穿过太师淀、天花荡、明镜荡、澄湖、独墅湖和金鸡湖等一个个白茫茫的湖泊。
我手皮嫩,没扯过几回绷,就起了一个个水泡锥心般的疼痛。父亲和三和叔体谅我,让我歇得长一些。
日头稍过头顶时,船停靠在澄湖北岸的枯芦滩头。我们一边休整,一边生火做饭。
当最后一缕夕阳染红船头时,我终于真真切切地见到了梦中的苏州城,听到了来自寒山寺的悠悠晚钟。
倪黎祥摄
就在泊船装粪、粜米卖豆和逛街游玩间,我特意观察了城里人的幸福生活——淘米洗菜时只需轻轻拧一下家中的水龙头,水就哗哗流出来了;出门花上几分钱,就可以乘上跑得飞快的公交车,或者骑一辆只有两个轮子但不会倒下的脚踏车;上班干活淋不到雨,晒不着日头,沾不着泥浆;一些老年人拎着个装饰考究的竹笼,去哪个幽静处遛鸟……
那一回上苏州给我带来了无比的羡慕。
但四十年间,发生了太大的变化。
我儿时的那个水村还在,但它不再闭塞,不再贫穷。父老乡亲眼中的苏州仿佛是脚边路,乘一趟城乡直通的公交汽车,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如果开私家车会更快。私家车犹如旧时的耕牛和农船,家家都有。许多村上人家的子女或在苏州念书,或在苏州工作,或在苏州定居,也就把苏州看成是自家屋里似的,想去就去,想回就回。
我是数不清上苏州的次数了,而只是大致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乘轮船上苏州的。早上从周庄码头上船,开过急水港、白蚬湖和同里湖,转入运河,中午到达南门。八十年代中期,莘塔那边通了开往苏州的公交车,我也就乘轮船先去莘塔,再转乘公交车去苏州,前后花上二三个小时,比单纯乘轮船又快了许多。再后来,昆山通往周庄的乡村公路筑成了,也就可以直接坐公交车去苏州,中途转一下车,挺轻松。
改革开放前,苏州地区的乡村版图上本有许许多多的陆路,但它们只是一条条勉强供人行走或驮着老牛破车只能从这垄地到那垄地从这个村到那个村的泥泞小道。如今的水乡新路是什么?是先后建成的一个密如蛛网的苏州公路网络——一条条从单车道逐步扩展为双车道四车道六车道、从沙石路面逐步升级为水泥路面沥青路面、从普遍公路逐步优化为快速通道高架立交绕城高速沿江高速过境高速等举不胜举的高档次公路。
同样一个“网”字,一个把村里人牢牢地网在某个偏僻的角落里,另一个给村里人以“翅膀”,让你倏忽一下就能“飞”到苏州去。
如今,乡村人上苏州居然有了新的困惑与迷茫——走哪条路最快捷?犹豫不决时,请导航系统帮忙,否则,多走些冤枉路不说,还会闹出迷路笑话呢。苏州城那么大,商业那么繁华,景点那么多,到底去哪里是好?别着急,选择一下,反正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与机会。
(原载于《苏州日报》2018年11月26日A09版)
作者:高巧林
编辑:经纬